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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文志/专栏

刘庆祥:故道沧桑

作者:当代散文 日期:2021年07月27日 浏览:2840 原创

“南岭子”三个字出现在眼前时,我的心像被戳了一下,顿生莫名感动。

从黄河大坝插入村里的坡道,一直往北就通到那个叫肖家庄的村子,那里是我姥娘家。这种感觉让我奇怪,因为在我记忆里,总共到过姥娘家三次,最近一次是40年前。

那年,我接到了入伍通知书,母亲要带我去姥娘家一趟。那时候,姥爷姥娘已经去世多年,舅舅在北镇上班,去了只是与妗子和表弟表妹见见面,看一眼母亲住过的老宅,住姥娘家只是惯常的说法。前几次到姥娘家,更是记忆浅淡。记得,那个叫肖家庄的村子,一条南北街道,位于姥娘家隔位邻东侧。街道大约只有四米宽,两侧房台高起,中间形成一个狭窄的沟底。街道笔直,贯穿起多个村庄,村与村之间没有明确边界,至于是不是能通到南岭子,并不确知。

何以认为南岭子老街直通姥娘家?也许是因为熟悉的黄河大坝,大坝上司空见惯的长坡,还有那条似曾相识的老街。我相信,更重要的是希冀勾连起老家与记忆的一种情愫使然。

村志记载,南岭子老街,始建于洪武二年。

650年前,一群来自洪洞县大槐树的移民,来到这片黄河故道。黄河带着放浪的野性和黄土高坡的泥沙,诞生下这块土地,并在它身上留下交错的沟壑印记,又夺淮河而去。当大山以西的先民们到来的时候,这里仍然“赤地千里”,弥漫着元朝铁骑践踏过的血腥,只有大清河安静娴雅地在这里流淌着。择高而居的法则,让初来乍到的人们,首先抢占这条狭长岭地,开始了定居生活。另一群人,占领了由此往北五六里的另一条岭地,于是有了北岭子、南岭子两个村庄。

下黄河大坝,从南岭子村往北是新打造的十里古街。坝坡西侧,青砖影壁上镶嵌“南岭子”三个大字。东侧,是一座普通民居式建筑——村史馆。和很多村史馆一样,呈现的是村庄断断续续的“线状”历史,它远不能装下南岭子全部的故事。院子里高起一座木制戏台,戏台上,一位83岁的老者正在唱扬琴戏。据称,这位老者是南岭子扬琴戏的第三代传人,他精神矍铄,声音高亢,唱腔颇具专业气韵,却少有游人驻足观看。谚语里“狗叫都带扬琴腔”的村庄,扬琴戏已经失去了当年魅力。所听到的,是它远去的遗韵。相信再不会有人考究,因黄河泛滥,这一带的灾民,手持扬琴,沿街卖唱乞讨的历史。恰是那些凄惶面孔、沉重的脚步,使这个400年历史的戏种在山东一带广泛传播。

老街上,大门楼、木制轩、老门店、古作坊、大茶馆等尽显古韵。古老的织布机前,年逾七旬的老妪,在这里飞梭走线,牵曳着逝去时光里模糊的记忆,唤回了农村的冬夜纺车嗡嗡的旋律。农闲时节,一些暖阳普照,风轻气爽的日子,匠人们走街串巷,选在开阔处,为需要织布的人家牵机、刷机、拴机,即排布梳理出经线、为线上浆、将织布所需一切整上织机,进行调试的过程。眼前的情景,让我仿佛看到,母亲一双小脚交替蹬踏间,机杼声声,昼夜不息。心里泛起的有温情,也有艰辛岁月的酸楚。

一路向北,思绪漂泊在年轻导游的解说里,感受古老的民俗民情。

“往北一直走,是不是可以走到肖家庄?”我问导游。

“走不到,这里往北到北岭子,北岭子正西不远是肖家庄。”导游告诉我。

对姥娘家所在的肖家庄,一直有个念想,希望有一天,独自去往那里,在那个无人相识的村庄,四处游走,寻访曾经的记忆,体悟对那个村庄尚未消散的感情。可是,随团原因,我的脚步不得不停留在南岭子北首,令我生出些许落寞。生活中每个人都一样,脚步总是不能追随意愿自由奔走。

住姥娘家是小时候的向往。大概是因为太淘气,抑或是姊妹排行居中,老人拖大带小,无法顾及中间的缘故,我住姥娘家相对要少。每当母亲带着其他姊妹去姥娘家,哥哥们去上学,家里就仅剩父亲、我还有没进过校门的三哥。少了母亲的家,就少了烟火气。从外面回到家,没了弟弟的喧闹,昏暗的屋里,更显空洞冷清。再看一眼锅盖,时常没有热气,如果有,锅里也是难以下咽的黑面窝头,心里会顿感空虚无着。终于感受到,母亲经常说的“清锅子冷灶”的滋味。

这时,我就跑到父亲面前,扯着衣角,一边摇晃,一边带着哭腔问:“俺娘啥时候回来啊?俺娘啥时候回来啊?”

“跟着你三哥去打鸟去。”父亲应付我,也是交代三哥。

三哥大我8岁,是打鸟的行家。他把五六盘夹子挂在腰间,走起路来哗哗作响,比平时威武许多。他带着我,先来到生产队场院,扒开秫秸垛,找出虫蛀的秫秸,截取带新鲜虫屎的部分,劈开,一条白色的小虫子就会扭动着身躯暴露出来。三哥把捉到的诱饵装进小瓶,揣进怀里,以防虫子冻僵。

记忆里,我们总是在黄河大坝以北活动。初春季节,寒风料峭,我与三哥跋涉在翻耕过的土地里,空身穿的棉袄里很快会生出暖意,变成汗津。

我不明白,空阔寂寥在野外,也看不到太多鸟,三哥布设的夹子却总能夹到鸟。大概是为避免一只鸟被夹住,其他鸟不敢靠近,夹子之间距离都很远。布设夹子,就像电影里埋设地雷,伪装是个技术活,需要把整个夹子用浮土掩盖起来,仅仅将虫子暴露在表面。如果不小心,手触碰到拴虫饵的信儿,把手夹住,便是钻心地疼。有时三哥被夹住手指,解脱后,他先是用力甩手,再把手指放进张大的嘴里,不停“哈——”出声息。不知道那么做能不能止疼,看他眼睛通红,将要浸出泪水的样子,一定非常难受。我并不知道心疼他,只是两手抄进衣袖,呆呆蹲在旁边看着,心里在想:“如果鸟儿看到一定会很高兴吧?”

我怀疑天上的鸟看不到虫子,可是三哥坚信:“鸟的眼很尖。”

夹子布置好,如果发现鸟群,我就跟着三哥往布设夹子的位置驱赶,这种做法,三哥叫作“趁鸟”。如果暂时没有发现鸟的踪迹,就到黄河边,往河里投坷垃,打水漂,或者乱转,打发时间。不一会儿,就会有鸟被扭曲挣扎的虫子吸引,成为我们的猎物。待到收工时,或者三两只,或者五六只,必有收获。那些为食而亡的鸟,很快就成为我碗里的荤腥。

南岭子东侧是七龙河村。小时候,因父母常挂嘴边,对这一带地名大多耳熟能详。当地方言中,岭与龙读音相近,加之有南岭子、北岭子示范效应,我一直以为,七龙河为“七岭河”。中国讳言龙字的历史里,居然出现一个“七龙河”村名,不由令人费解,而且村名还关联着一个猛牛屠龙的故事。相传,七龙河村旁,曾经有一条河,河里生活着七条恶龙,夜夜出来祸害周边民众,弄得民不聊生。村里一户铁匠家,养了一头牛,长得健壮无比,每天都冲进河里,与七条恶龙殊死搏斗,终不能分出胜负。于是,铁匠打制了两把锋利的尖刀,装在牛角上。这一天,牛发疯一样冲进河里,摇摆着巨大的脑袋,七条龙顿时血肉横飞,片片血肉直飞云天,从此七龙河及周边得到了安宁。

查利津县志得知,七龙河,原名匕龙河。洪武初年大迁徙前,这里有一个原住民村庄,因战乱和瘟疫,全村仅剩三户人家。由此,我联想起民间的一个传说:元朝末年,山东民众,不堪蒙元政府残酷统治,约定农历八月十五这一天,用吃月饼的方式,暗传“杀鞑子”消息,统一起义。招致元军对山东采取“拔其地,屠其城”政策,致使山东一带,尸横遍野,血可漂杵,腥臊恶臭弥漫,繁殖出大量红头苍蝇,导致瘟疫再次席卷而来,当地人口几近灭绝。猛牛屠龙的故事,“匕龙”变成“七条龙”虽属误传,但是反映出了当时民怨真实的情形。这无疑是此地乡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,流传这样故事的原因。

黄河上游十余里,是我老家左家庄,先民也来自“大槐树”。明朝移民条律规定:“行不更名,坐不改姓,同宗同姓不能同迁一地。”同到此地的左氏兄弟,只好以前左、后左分居两处立村。刘氏刘佐、刘正兄弟二人,也照此例在两村落户,成为我家始祖。从地处上游的位置来看,我祖上到此地定居时,比往下游继续走的人们抢得了先机。

1933年,一次黄河决口,我的家族史上多了一个“漂里庄儿”的故事,一个小康之家,顿时化作大河之中一片浮木。左家庄重建,分成黄河南北两部,黄河以北前左、后左以外,黄河下游南岸又出现了一个左家庄。出于根脉关系,起初称为上左家庄、下左家庄,如今已经少有人提起它们之间的联系。

爷爷和年幼的父亲,没能在祖上的村庄再次扎根。爷爷挑起担子,一手摇着“货郎鼓”,一手牵着父亲,走街串巷,变成了货郎,过起漂泊的日子。数年后,流落在下左家庄以东的一片荒野,为了一份牵念,称同样漂泊而来的左家庄为“庄儿里”,意为自己曾经的村庄,自己几户人家的聚落,称之“屋子”。有关那些家族历史记忆,曾经被誊抄在称作“轴子”的纸上(家谱)。

乡野之中,文化根系浮浅,在我记忆里,“请轴子”只是一种传说。据说,左家庄刘氏家谱存放在一个长辈家里,“文革”时破“四旧”,这位有心的长者,把下端的画面撕下卷起,扔进了大队部门前的烧火堆,祖上各自名分和传承关系得以保留,那份轴子最终流落哪家已无从知晓。

牵曳着老家的是曾祖的坟茔,坟茔里是来自上左家庄的一抔黄土,父亲和爷爷把“他”从老家“请来”,权当祖上的灵魂,守护着这个尚无根基的家族。曾祖的坟茔,就成了我家一片三角形坟地顶点。记得上中学时填表,父亲告诉我,“籍贯”一栏填写“利津县盐窝公社左家庄”。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,左家庄从我的表格里消失,变成了山东省垦利县,老家已经离我越来越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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